黎懦先生

I never resign.

【Yuta】藤原先生

第一人称×意识流文学

藤原先生其实是无数人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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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历史背景为大正时代,有时间线私设,提前预警。

 

       大雪如期而至。

 

       今年的藤原先生依旧缩在被炉里,露出一只手,似有若无的抓着杯沿。他不愿意端起装有滚烫热茶的杯子,只好悄悄地低下头去,任由雾气攀爬于镜片之上。

 

       待我发现藤原先生的行为之后,他已然偏过头去,端起热茶,一杯泡在透明塑料杯里的金绿色热茶,浅尝一口,又瞥了一眼杯子。

 

       “您还真是不讲究。”我没有忍住对他这个行为的笑意,话音一顿:“暴殄天物。”

 

       这也是我从来不愿与他攀谈茶道的原因。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先生这里喝茶了,怎么还拿先生取笑。”比起慵懒且不讲究的藤原先生,我更喜欢和藤原先生的门生中本悠太攀谈茶道、谈天说地。或许是年岁相仿的缘故,又或是在帝国剧场的那次偶遇,总之,算是投缘。

 

       “你倒是竟帮着先生说话。”中本悠太为我递上一杯新茶,我的思绪全然被茶叶盘旋而上氤氲而生的漩涡吸引住,没太注意他接下去的话语,大致只听得一句:“下周的剧,可否同行?”

 

       我自然是说好。

 

       此刻的中本悠太师从藤原先生不过半年,距离我在东京帝国剧场偶遇两位先生也不过三月。

 

       今日的雪来的不如昨日凶恶,既无翻云吐雾之势又无搅云捣雾之姿。中本悠太落座于我的左身侧,藤原先生则与我四目相对。我们品着茶,看窗外白雪皑皑,以为是一派祥和之景。

 

       下周周末,我在帝国剧场门口等二位先生,对他们迟到的事情略表不满。中本悠太趁着藤原先生不注意给我塞来一包金平糖,他说女孩子家都喜甜食,特意为我带的,只不过碍着藤原先生的存在,不好正式递交。

 

       今日是1923年12月1日,帝国剧场今日的剧目虽然并非《黛玉葬花》,藤原先生仍兴奋得很,排队进场时还在乐呵呵的跟我们探讨他初次欣赏黛玉葬花时内心深深的叹然之情。

 

       他最爱《葬花辞》二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和“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这是以花代己,葬花是她对自己身世飘零的落寂,也是她对大观园这愁苦之地的无可奈何。”他看着帝国剧院的牌子喃喃道。

 

       藤原先生一直很期待梅兰芳大师来到帝国剧场演出《黛玉葬花》。

 

       我偶然瞥见同一个学校的好友洋子,她便立刻跑来与我攀谈。见她喋喋不休,我只好对藤原先生和中本悠太致歉,让他们先行入场,待我叙旧完后再去寻他们。

 

       我没有想到中本悠太原来一直在剧场门口等我,说是剧场内路难辨,错过了今日剧目的精彩开场可不好。我也没有想到,日本关东平原上,人们午饭的时间内,震级高达8.1级,震源深度15千米的地震就这么发生了。

 

       霎时间的房屋坍塌,据说就连是镰仓大佛都移动了约两英尺,几乎是破坏性的毁灭,原本繁华的东京变成了人间地狱。

 

       我和中本悠太在火光四溢和断垣残壁间不断呼喊藤原先生的名字,从落下的实木间穿梭。有警卫和民众跑来拉住我们,让我们不要再向剧场内部走了,里头电光火石、木屑迷茫,每往前走的一步,都是我们死亡的可能。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被吞没在帝国剧场倒塌的声响里。

 

       在逃出去的瞬间,中本悠太替我挡住了倾倒的挂画,受了轻伤。兄长派人来接我,我又差人将中本悠太送到医院。

 

       这天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中本悠太和藤原先生。

 

       因为险些受伤,再加上东京毁灭性的创伤,帝国剧场、三越百货日本桥本店皆遭到毁灭,银座失去了往日风采,化为破败瓦砾,我被兄长强制性的禁锢在家中。凭着管家带来的消息,才知道藤原先生成功获救,如今和中本悠太在一家医院里疗伤。

 

       可悲的是,关东大地震不仅是损失惨重的天灾,还引发了人祸。社会上突然冒出了许多针对在日朝鲜人的谣言,比如朝鲜人放火、暴动、往水井里投毒等等。霎时,大量的朝鲜商店被无情的拆毁,大量无辜的朝鲜人惨遭屠杀。

 

       我在管家送来的报纸上再一次看到了藤原先生和中本悠太,他们向东洋报社投稿,文章名为《帝国》,在文章中写满了朝鲜人的冤屈和军队的阴谋。他们用《帝国》揭开了帝国的面纱。

 

       他们如此契而不舍的投了许多的稿件,让许多人心潮澎湃,也包括我。我是透过窗户瞧见过自警团肆无忌惮的对朝鲜人拳打脚踢,也瞧见过穿着军服的人毫无顾忌的扣下扳机的。

 

       当日,我支开了照料我饮食起居的姐姐们,留管家单独谈话。

 

       “小姐,这……”管家显然十分为难。

 

       不是我第一次逃跑,却比第一次逃跑还要令人害怕。从前是为了玩乐,管家也就依着我,放我出去浪个一日,替我在兄长面前遮掩。可如今,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是生死。前几日,我给东洋报社寄去了稿件,他们收下了一半,另一半是兄长推开我的房门,甩到我桌子上来的。显然,管家是知道的。

 

       “小姐,老奴只能帮您最后一次了。”他拍拍我的手,向我手中塞入几块大洋,“且在洋子小姐家好生待着,切不可乱跑。”

 

       我终是出了门,看到了废墟般的东京城。

 

       然而环礁以外,似乎依旧怒涛汹涌,白沫飞溅。侧耳倾听,果然是涛声阵阵,犹如地鸣一般。

 

       从前藤野先生总和我说,人与人的相遇只有一次,是当珍惜。藤野先生并不是个老顽固,可说出的话总是一板一眼,兜兜转转不过是茶道的那一番‘一期一会’之说。我当时并不将此话、此道深深铭刻于心。

 

       在那一场大雪之后,就再也没落下一粒雪。中本悠太说这只不过是雪的把戏,虚晃一枪,算不得什么。可我却极其失落,连品茶的滋味都没有了。

 

       没有大雪的热茶,食不知味。

 

       逃出来的这几日,我借住在好友洋子家中,每日能收到管家的来信。他告诉我兄长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将照料我日常起居的几位姐姐狠狠痛骂了一顿,还克扣了她们的月钱。可我在管家的信里发现了端倪,兄长大发雷霆却没有派出仆人来寻我。我并不知兄长内心的盘算,他在商海沉浮的那些把戏我始终看不透彻,只是在好友家呆的舒心,将满心的力量放在为朝鲜人伸冤上。

 

       我与好友讲述藤原先生和中本悠太还有东洋报社的事,她显然是被我振奋,也燃起写稿的念头。我早有此行动,但始终被兄长阻拦,连藤原先生也不准许我署名写稿。

 

       我将最后的希望寄于中本悠太身上。

 

       他差人给我送了几日的金平糖,在包装里塞入了小张的信件。告诉我东洋报社现在的情形不好,整个事态愈发坏下去,已经不仅仅是军队和警察,那些被谣言愚昧的民众也自发形成了自警团。如今已有警察找上了东洋报社,先是威逼利诱,再是武力胁迫,也不知东洋报社能撑上几日。他要我在好友家好好呆着,千万别轻举妄动,也不用担心他与藤原先生,他自会护藤原先生周全。

 

       中本悠太擅长说谎。

 

       我的本意不是想为了中本悠太的谎而发火,而是仅仅两日,东洋报社就陨落在玻璃碎渣和漫天飞舞的纸墨中。

 

       而此时,再去翻看之前的报纸,我才发现所有有关《帝国》的文章,原来都没有中本先生的署名。

 

       我当机立断在信件中去询问中本悠太这件事情,第二日的金平糖为我带来了答案。原来在最初,藤原先生同中本悠太说了同样的话,从不允许我们署名,到不允许我们写稿。就连中本悠太偷偷给报社寄去的稿件,都被藤原先生强硬地收回。来自军队和警察的眼线早就盯上了东洋报社,也盯上了宦官之家的中本悠太。

 

       起初没有以武力相逼,是有商界人士为他们开道,因而得以继续往报社投稿,算是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

 

       可最终,东洋报社还是陨落了。

 

       警察厅给的理由是散布谣言。

 

       而军队、警察、自警团做的事则是滥杀无辜。

 

       虚晃几日的大雪终是落下了。

 

       最终,我还是被兄长找到了。其实不能说是找到,因为这短短几日安稳的借住其实是兄长意许之下的,他知道我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件事情,便给了我几日,就当是完成兄长无法去做的事情也好,追随大正的自由主义也罢,总之,我还是被带回了家中。

 

       我和兄长再三争辩,我希望兄长帮帮东洋报社,虽然东洋报社已毁,但总会有更多的东洋报社站起来。

 

       我坐在沙发的一角,手中拽着那一沓报纸。兄长在我的身旁蹲下,我当时不知兄长紧皱的眉头和松弛的领带到底代表了什么,但他的眼眶充盈了泪水,他说:

 

       “帝国混乱,兄长保不了你终生,但我要保你此时。”

 

       我依旧收到中本悠太的来信。他说藤原先生无法向报社投稿了,他和藤原先生二人都已经被警察几次三番地找上门来。藤原先生极力撇清与他的关系,以孱弱之躯为他守住了康庄大道。中本悠太和我都知道,身为家族的棋子,有些事,是绝不能掺进去的。

 

       警察没有强制性的带走藤原先生,因而他仍不知休止的在家中写着文字,为朝鲜人诉说冤屈。此时,时近初春,窗外竟还在下着雪。

 

       不过一周时间,藤原先生就去世了。

 

       是在家中上吊自杀。只给中本悠太一人留下一封信件,便与世长辞。

 

       我虽不清楚那封信件的内容,但我知道,藤原先生应是怀着和兄长一样的语重心长,告诉他:

 

       “帝国混乱,先生保不了你终生,但我要保你此时。”

 

       来生,藤原先生也会浴血奋战。

 

       虽然大正时代孕育了新时代的希望,大正民主主义风潮席卷文化领域,但中西结合下积累的严重社会矛盾中,自由主义是那样弱小而又自相矛盾。

 

       帝国日本的乌托邦,是一个光明与黑暗共存的年代。

 

       大正时代创造了浪漫的文化和先进的民主化浪潮,也孕育了摧毁这一切的可怕力量。

 

       藤原先生直至死前还在写着什么。

 

       这不是自命清高,他只是想说,文字永远是有生命力的。

 

       藤原先生并无妻小,葬礼是我和中本悠太为他办的。葬礼的那天清晨,此时才刚刚入春,细雨纷飞,梅颤枝头,倍觉春寒料峭。我起得颇早,正赶上清晨的雾气弥漫、微雨倾尘,煞是一派清新之景。

 

       他诞于六十一年前的今日,也与此日安于净土。我终于是理解了藤原先生对于《黛玉葬花》的喜爱。林黛玉怜爱花,觉得花落之后埋在土里最是干净。《爱莲说》念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土质育人,纯净廉洁,藤原先生自省其身了六十一年,曾执笔为剑、浴血奋战,此般归根于净土,亦不负当日求学之时的宣誓。

 

       大正是日本一个短暂的梦,《帝国》是东洋报社一个短暂的梦,藤原先生其实是无数人的一场梦。

 

       1924年4月20日,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被地震毁灭的东京帝国剧场修复,该剧场经理大苍喜八郎为庆帝国剧场洗尽铅尘、容光焕发而举行隆重开幕式,特邀梅兰芳大师赴日演出,于是梅氏率团再次东渡。

 

       从4月20日至23日,梅兰芳在帝国剧场共演出15场,其中便囊括了藤原先生生前最爱的几个剧目《贵妃醉酒》、《黛玉葬花》等。我和中本悠太相约去赏剧,明明身旁坐着的是西装革履的斯文先生,我却总以为是以和服示人的藤原先生。

 

       倒是真应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可惜唯我和中本先生二人赏花而已。就连那金平糖,也不必碍于藤原先生的存在而偷偷赠予。

 

       一期一会,终究是一期一会。

 

       我向藤原先生道一句再见。

 

全文完。

 

 

本文涉及元素:

*说真话的人

*执笔为剑,文学无罪,言论自由。

*历史背景:日本关东大地震原时间为1923年9月1日(大正十二年)。梅兰芳大师东渡日本演出原时间为1924年10月20-24日。因无法舍弃“雪”这一意象,而更改时间,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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